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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谈阮籍墓与杏花村

文章来源:本站 发布者: 发布时间:2022-02-16 阅读:530 次

来源:走马观书

杨隆鑫


去年11月微信公众号“最忆是金陵”上推出一篇《西城角,曾经开满杏花的地方·杏花村》一文,文中说“这个杏花村真正是杜牧诗中的杏花村:‘借问酒家何处有,牧童遥指杏花村。’证据留在后文去说。”但该文通篇没有提供任何证据。该文还谈到阮籍墓,说“原来这里是晋代大名人,文学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、阮籍的衣冠冢”,并说“唐代大诗人李白一来这里就知道它,他在《登金陵凤凰台》中写着‘晋代衣冠成古丘’指的就是阮籍的衣冠冢。”这段文字实在太搞笑,为避免以讹传讹,当时我在留言中就指出其荒谬。没想到最近该公众号又推出该文作者的一篇文章《家门口的名胜古迹》(以下简称“该文”),文中再次肯定说“阮籍是晋代名士”,李白诗句中的“晋代衣冠”就是“阮籍的衣冠冢”,“南京杏花村肯定是杜牧《清明》中的杏花村”。为此有必要也来谈谈这个话题,以正视听。


阮籍是晋代人吗?

 

无论是阮籍墓还是李白诗句,都涉及到一个关键词,就是“晋代”,只有论证阮籍确为“晋代人”,阮籍墓才有可能是真的,因为这个阮籍墓的碑上刻的就是“晋贤”,也只有确证阮籍是晋代人,李白诗中的“晋代衣冠”才有可能被解读成“阮籍的衣冠冢”,否则,该文的这些说法就根本不成立。

 

1、位于南京四十三中校园内的“阮籍墓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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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籍是晋代人吗?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,只要稍微翻一下相关工具书,就能查到,阮籍是历史名人,生卒年很清楚,他生于汉献帝建安十五年(公元210年),卒于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(公元263年),他死后两年,即魏元帝成熙二年(公元265年),司马炎才篡魏建立晋朝,所以阮籍是不折不扣的魏人,不是晋人,我们看到,现代文史著作中,提到阮籍时,标注的朝代都是“曹魏”、“三国魏”或“三国时魏国”,当然也有以大历史阶段统称为“魏晋时期”的。

阮籍和嵇康是“竹林七贤”的代表人物,“竹林七贤”主要活动在 “正始文坛”,他们又被称作“正始名士”,而“正始”是魏齐王曹芳的年号。所以他们都是三国时期魏国人,嵇康和阮籍一样在曹魏后期,因司马氏擅权,都采取不合作的态度,不过他们七人中也有人投靠了司马氏,如嵇康原来的好友山涛,为了向上爬,就投靠了司马昭,于是,嵇康写下了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,后来成为文学史上的名篇。嵇康后遭人构陷,被司马昭杀害。

晋朝初期,文学一度也很繁荣,其时“竹林七贤”已不见踪影,代表人物是“二陆二潘三张一左”,史称“太康文学”,“太康”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。把“竹林七贤”归于晋代,完全是对历史的无知。

 

  阮籍墓是真的吗?

 

南京的阮籍墓,最早出现在明朝万历年间,据传当时有人在凤凰台畔掘地得石碑半段,曰“籍之墓”,又得半段,曰“晋贤阮”,拼起来是“晋贤阮籍之墓”。阮籍墓居然在南京,此事曾轰动一时,不过很快就有人提出质疑,作为三国时魏国人,绝无可能安葬在当时还是敌国的吴国都城建业。清乾隆年间,南京著名学者程廷祚撰文《凤凰台阮墓辨》,指斥阮籍墓之伪,明确指出“断碑之说必出于好事者传会,不足信!”清代著名文学家袁枚曾任江宁知县,他修簒的《乾隆江宁县新志》里也谈到阮籍墓,他认为:阮籍系陈留尉氏人,卒于魏景元四年,又二年晋受禅,又十五年,晋始平吴,阮籍怎么可能于十多年前,以魏人而葬吴地乎?指出“金陵不宜有籍墓甚明”,他还说:“凤台旁近因断碑之说立二贤祠,以祀籍与太白,甚诞,已削之”。“甚诞”就是“甚为荒诞”也,古人已很明白,可是当代却还有人信以为真。明朝末年的“断碑”没有了,居然新造了个假碑立在那里,实在不可思议。

 

程廷祚《凤凰台阮墓辨》书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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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廷祚、袁枚等著名学者的辩驳,有力地论证了阮籍墓不可能在南京,但有人还是不死心,于是就编出南京的阮籍墓是阮氏后人在永嘉南渡后做的衣冠冢,但却拿不出任何依据,完全是揣测臆想之辞。还有人认为是阮籍的门生为纪念阮籍做的衣冠冢,也没有任何依据。我认为从时间上推断也不具备可能性,从阮籍去世到晋永嘉南渡,时隔近五十年,他的门生应该都不在世上了,即使活着,是否还能南渡都要打个问号。从六朝到明代,在我们看到的各种文献中找不到一条关于南京有阮籍衣冠冢的记载,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也好,可惜没有。我们只看到在阮籍家乡河南尉氏的墓地,倒不时有文人前往凭吊,并有诗文流传下来。如果像该文说的李白看到了这个衣冠冢,也就是说在唐代,这个所谓的阮籍衣冠冢是存在的,那为什么从东晋南朝到盛唐(李白所处的时期)四百年间没有留下一点点文字呢?

事实上,我们从墓碑上的“晋贤”二字就可以断定此墓之伪,因为阮氏后人不可能不知道阮籍未能活到晋代,不可能不知道阮籍生前是反对司马氏的,在阮籍头上按上代表司马氏的“晋”,不是对自己先人的亵渎吗?如果“好事者”在制作的假碑上刻的是“魏步兵校尉阮籍之墓”,倒还让人一时难辨真伪,可以说正是“好事者”的无知让假墓现了原形。

该文作者还坚持认为李白《登金陵凤凰台》诗中的“晋代衣冠”是实指阮籍的衣冠冢,我们在这里不讨论“衣冠”的涵义,只说“晋代”,难道李白也认为阮籍是晋代人吗?我想如果李白在九泉之下得知有人如此曲解他的诗句定会气得大叫: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吗?

 

南京杏花村是杜牧沽酒处吗?

 

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

 借问酒家何处有,牧童遥指杏花村。”

杜牧的这首《清明》诗通俗易懂、形象生动,千古传诵,家喻户晓。诗句中的杏花村成为很多地方争抢的名号。作为南京人我也希望诗句里的杏花村在南京,但我们知道杜牧在其诗题和诗句中并未点明此村在何处,历代诗话中也没有任何与此诗有关的逸闻轶事流传下来,所以很多人认为诗句中的“杏花村”是虚拟的,并非实有其地,也有不少人认为杏花村有可能在池州,根据是杜牧曾在那里做过官。认为杏花村在南京也是一说,但缺乏有力的证据。该文作者虽然也列举了一些所谓证据,可惜都是当代媒体上以讹传讹的故事,不足为凭。

如果杜牧笔下的杏花村在南京,至少宋代的著作中应该有所记载,南宋末年编撰的《景定建康志》对南京的历代遗迹都有详细记载,并搜罗前人的诗词作品附在这些名胜古迹的后面。如果杜牧笔下的杏花村在南京,该志书一定会大书特书,并将杜牧的诗收录其中,但我们在该书中找不到杏花村这个地名,元代编撰的《至正金陵新志》也同样没有记载。近年来我在搜集历代与南京有关的诗词作品,从唐代到元代,现存的诗、词、曲几乎翻了个遍,没有找到一首描写南京杏花村的诗词作品,说这个杏花村还是杜牧沽酒处更是无从谈起。

南京的杏花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?确切的说是在明代。明《正德江宁县志》记载了南京的杏花村,它是这样描述的:“杏花村,在京城西南隅,与凤凰台相近,村中人家多植杏树,间竹成林。成化间,成国庄简公时司留钥,因视城经此爱之,尝值杏花开,命驾一赏,是后游者每春群集,遂成故事。”这应该是有关南京杏花村最早的记载,说得非常明白,南京杏花村始于明成化年间,该志在这段叙述之后,收录了明人倪谦的一首《游杏花村》诗。如果南京杏花村是杜牧曾经来过的地方,志书的编撰者一定不会放过,杜牧的《清明》诗也一定会被收录其中,可见该志的编撰者很清楚,南京的这个杏花村与杜牧诗并不相干!

 

《正德江宁县志》书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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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杏花村到清代已名不符实,《康熙江宁县志》就说杏花村作为赏花胜地是明朝“嘉隆盛时事也,今民居虽稠,绝无杏花,但留邨名”。

南京的杏花村是什么时候与杜牧诗句联系起来的呢?清嘉道年间诗人陈文述在《秣陵集》(又名《金陵历代名胜志》)中写道:“杏花村,在城南新桥西,信府河、凤凰台一带皆是。明代士大夫园亭多在此。《寰宇记》谓杜牧之沽酒处。牧之诗:‘南朝四百八十寺’、‘夜泊秦淮近酒家’,皆在金陵作,则此说固可信也。”原来陈文述的依据来自《太平寰宇记》,据清代金陵书局本《太平寰宇记》,在“昇州”一卷中确有一段文字:“杏花村在县理西,相传杜牧之沽酒处”,看来这本书是把南京杏花村与“杜牧沽酒处”联系起来的始作俑者。我们知道,《太平寰宇记》是宋朝初期编簒的大型地理总志,如果该书原本确有这段文字,那是非常有力的证据,杜牧笔下的杏花村在南京就是板上钉钉的了,什么山西杏花村,贵池杏花村统统不值一提。可惜的是该书中的这段文字是清代有人在翻刻时添加进去的,现残存的宋刻本、清代一些比较严谨的版本如万廷兰本、四库全书本都没有这段文字。此书在历次翻刻过程中,不断有人增添新的内容,所以到了清代,该书比原本多出了不少文字,其中就包括像“杏花村”这类后人编造的假说。因为该书影响很大,窜入其中的“伪文”确实迷惑了不少人,除陈文述外,清朝末年的陈作霖也是,他在《凤麓小志》里写道:“直东为杏花村,《寰宇记》谓为杜牧之沽酒处,信然。”不过《太平寰宇记》里的这条“伪文”,清代已有学者指出是后人妄加,后来翻印此书者有的会加注说明,有的则直接将其删除。即便是这条伪文,也说的是“相传”,并没有肯定是真的,而《家门口的名胜古迹》一文的作者却认为“肯定是”,较之始作俑者更甚之也。


杜牧笔下的“杏花村”在哪里?

 

那么杜牧诗句中的杏花村究竟在哪里呢,有人说在山西,那里的杏花村是著名的汾酒产地,有人说在安徽池州,杜牧曾经在那里做过官,南京也是其中一说,理由是杜牧曾到过南京,写下著名诗篇《泊秦淮》,但是杜牧除了出任过池州刺史外,还在黄州、睦州、湖州当过刺史,在宣州、扬州等地做过幕僚,至于他曾游历过的地方那就更多了,如果以杜牧曾经到过作为依据,那么这样的杏花村就太多了。其实杜牧诗中的杏花村并非实指某地,这个杏花村有可能是一个名为“杏花村”的地方,有可能是开满杏花但不知名的村庄,有可能只是一家名为杏花村的酒店,诗人之所以用“杏花”,而不是用其他的什么花,也是在点题,清明正是杏花盛开的季节。

 

位于外秦淮河畔的“牧童遥指杏花村”雕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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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牧在这首诗中没有留下关于杏花村的任何信息,明清时期给这首诗作注的人也没有谈及这个问题,比如明末清初为《千家诗》作注的王相,他是这样解说这首诗的:此清明遇雨而作也,游人遇雨,巾履俱湿,行倦而兴败矣。神魂散乱,思入酒家,暂息而未能也。故见牧童而问酒家,遥望杏花深处而指示之也。现代大多数为此诗作注的人都认为,诗中的杏花村不一定是真的村名,它就是一个掩映在杏花里的普通村庄而已,所以不管是山西也好,贵池也好,所有把本地杏花村与这首诗相勾连的说辞,都是附会!

笔者认为,诗人笔下的“杏花村”不在山西、也不在池州,当然也不在南京,它就在杜牧的诗中。就像《红楼梦》里的大观园,有人说在北京,有人说在南京,其实都不在,它只存在于《红楼梦》这部小说里,尽管小说(包括脂批)中有不少线索可供探寻,但地点问题至今仍是困惑研究者的难题之一,有好几个地方都按小说的描写建了大观园,但有几个人认为它们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呢?杜牧的诗也是文学作品,而且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地点的线索,硬要说诗句里的“杏花村”在某个地方,只要是稍具文学常识的人,都会认为是一个笑话。

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必须指出,就是这首《清明》诗的作者不一定是杜牧。因为这首诗在杜牧的诗集里是找不到的,杜牧的《樊川诗集》是杜牧的外甥裴延翰所编,应该是很可靠的,之后宋朝人从多种文献中搜罗《樊川诗集》中失收的诗,编成《樊川别集》和《樊川外集》,其中还误收了不少如李白、张籍、王建、李商隐、许浑等人的诗作,却还是没有将《清明》一诗收入。清代编篡的《全唐诗》也没有收入这首诗。南宋末年无名氏编簒的类书《锦绣万花谷》倒收录了此诗,但未说作者是谁,只注了三个字“出唐诗”。最早收录此诗、并明确作者是杜牧的是谢枋得编的《千家诗》,谢枋得是南宋末年著名诗人,但有人怀疑是伪托其名,真正的编者已无从查考,包括署名刘克庄编的《分门簒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》(俗称《后村千家诗》)也存在这个问题。因此有人怀疑此诗并非杜牧所作,有可能出自宋人之手。但目前多数研究者还是认可作者是杜牧,因为毕竟有《千家诗》为证。应该说这首诗确是好诗,奇怪的是很多著名的唐诗选本都不选它,比如明代的《唐诗品汇》、清代的《万首唐人绝句》、《唐诗三百首》,现代人编的《唐诗选》(有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选注、马茂元选注两种)、《千首唐人绝句》(富寿荪选注)、《杜牧诗选》(缪钺选注)等,或许就是因为不能肯定其诗是杜牧所作吧。

 

余论

 

关于地名与古迹。有人说,很多地名传说都不是真的,但照样成为民俗文化的一部分。我认为,地名与古迹是不同的,地名可以源自古迹,也可以源自民间传说甚至神话故事,其实有很多地名故事是后人编造出来的,无从查考也无须查考,比如聚宝门(今中华门)下埋聚宝盆的故事,实际上聚宝门的得名是因聚宝山(即雨花台),与聚宝盆无关。此类传闻对于地名文化来讲无伤大雅,而且还可增添趣味。而古迹是古代遗留下来的历史痕迹,是不能胡编乱造的,有的古迹虽已荡然无存,但在古代文献中还能找到蛛丝马迹。如果找不到任何可资佐证的实物或文字,或在仅有的证据中存在明显错误,这样的古迹就值得怀疑了,而后人凭空编造的古迹就更要辩别清楚了,绝不可当成真实历史加以宣传,误导大众。

关于“昭明读书台”与“杏花村”。有人举很多地方都有“昭明读书台”为例,说明多地有杏花村也是正常的。因为昭明太子不可能到这么多的地方去读书,很多“昭明读书台”都是假的,不也照样成为古迹吗?的确如此,有些地方昭明太子是否去过都很难考证,是否真有读书台就更说不清楚了。其实这些“昭明读书台”大多是后代文人为缅怀昭明太子编簒《文选》之功而修的纪念性建筑,时间久了也就成了古迹,我们看到不少“昭明读书台”都有怀古诗歌,这一点是附会杜牧沽酒而名的杏花村不可比拟的,而且只要昭明太子去过的地方都可能有读书台,但杜牧笔下的杏花村(假如真有所指)就不可能有几个,因为它违背常理。

前文说过,南京的杏花村是有文献记载的古迹,但与杜牧诗并无关联,清代还有杏花村这个地名,后来连地名也没有了。要恢复这个古迹,就应在其原址上广植杏树,再现春季繁花似锦的美景,使其重新成为南京的一处赏花胜地。如果把子虚乌有的“杜牧沽酒处”作为宣传的重点,就让一个原本真实的古迹蒙上了虚假的阴影,得不偿失。

202143日定稿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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